那个澡堂门脸是旧的,混在一片暗淡的小店中,像一件被遗忘的、色泽黯旧的老式家具。门楣上,“某某浴池”四个字已斑驳,初冬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,也未能给它增添多少暖意。门口立着个牌子:“澡票20,搓背15”。见多了动辄数十上百元的洗浴中心,一时有点时空错乱感。
合肥地处江淮之间,气候不南不北,加上如今家家户户大都有淋浴,泡澡对许多本地人而言,不过是偶尔为之的消遣,不似我们北方人那般,是一件郑重其事的生活大事。
进门,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小男子,蜷在旧柜台后,桌上贴着二维码。他抬眼看了看我,算是打了招呼,目光又落回手机屏幕上正播放的短视频里去了。扫码,付了三十五元,那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在这空旷的前厅里,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清冷。
推开厚重的头道门帘,才算真正进了澡堂的厅堂,一股热浪混着潮湿的皂液气味扑面而来,瞬间将门外的清寒隔绝。这热气是浑厚的,沉甸甸的,仿佛积攒了一整个秋天的能量。厅堂是窄小的,也是空寂的。一排排铺着人造革的躺椅,大多空着。寥寥三五位浴客,多是老年人,松弛的皮肉耷拉着,静静地躺在那里,有的闭目养神,有的盯着手机,如同一幅色调沉郁的、关于时光滞缓流淌的静物画。像我这样四十来岁的,确乎是异类。
穿过第二道门帘,澡堂的核心地带便全然呈现。热雾更浓了,白茫茫一片,蒸腾着,将视线弄得黏稠起来。空气里饱和着水汽,吸进肺里,是烫的,也是润的。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浴池,池壁贴着白瓷砖,许多地方已泛黄,裂纹如蛛网般蔓延。池水是那种不甚清澈的浅白色,水深只到膝盖。几位老人,伸直双腿,将身体完全沉入水中,只留一张平静的、布满皱纹的脸孔露在外面。淋浴区的莲蓬头,还有几只关不紧,滴滴答答,敲打着瓷砖地面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我先冲了淋浴,又在池边用热水浇淋身体,待肌肤微微发红,才缓缓沉入大池。水温是恰到好处的烫,一股扎实的暖意,从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里钻进去,顺着经络,直透到四肢百骸,将积存在骨子里的那点寒气,一点点逼了出来。我长吁一口气,闭上眼,感觉整个身体的重量,都托付给了这一池温水。
泡透了,便该搓背了。搓背的师傅就在淋浴区边上,也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,精瘦,腰间围着一条已洗得发灰的毛巾。他刚送走一位客人,正拿着水管冲洗那张厚重的、包着皮革的搓背床。见我过来,他点了点头,并不多言。我躺上去,那皮面是凉的,激得皮肤一紧。
他干活是利索的,也沉默。一条搓背巾套在手上,蘸了水,便从我脖颈处开始,由上而下,有板有眼地推搓起来。那力道是沉实而均匀的。我能清晰地听到,泥垢被卷下来的“沙沙”的细微声响。这声音,于我而言,是极悦耳的,是淋浴永远无法带来的、一种彻底的洁净的许诺。热雾在我们之间缭绕,他的呼吸有些粗重。在这有节奏的劳作里,我的神思不由得恍惚起来,飘回了遥远的童年,飘回了皖北故乡那真正称得上“老”的澡堂子里。
皖北人本就爱泡澡,加之那时家里全无洗澡的条件,冬日的澡堂,便理所应当地喧闹、充满生气起来。一掀开那厚重的棉帘,如同进入热闹的集市。跑堂的师傅嗓音洪亮,那一声“有客来了”,透着一股真诚的殷勤。客人的衣物被那长长的叉杆“噌”的一下举到半空,挂得稳稳当当。洗罢出来,躺倒在吱呀作响的躺椅上,一条滚烫的毛巾便会精准地飞到手里。若是愿意加上三五元,一杯酽茶会放在手边,茶香混着水汽,氤氲出一室的闲适。还有那捏脚、修脚、拔罐、敲背的师傅,提着家伙什,在堂子里穿梭,谈笑声,吆喝声,敲打声,汇成一曲鲜活的人间交响。
而这里,除了水流声和偶尔的咳嗽,便只剩下这搓背的“沙沙”声,单调而寂寥。它空有了一副老澡堂的骨架,却失了那丰腴的、活泼的血肉与魂灵。
“好了。”师傅停了手,简短地说。我起身道谢。他摆摆手,又拿起水管,开始冲洗床面。他不是这澡堂的雇工,只是一个独立的承包人,守着这一方天地,靠手艺换取全部收入,也承担着这里的洒扫。没有底薪,关系变得简单,也变得更冷。
回到休息的厅堂,躺下。身上被热水浸泡、又被大力搓洗过的皮肤,此刻正微微发着烧,泛着健康的红晕。一种从深处透出来的松弛与慵懒,弥漫了全身。邻座一位老人,已发出轻微的鼾声。
我终究是贪恋这热气的。身为北方人,淋浴总如隔靴搔痒,更何况合肥冬日那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冷。唯有在这大池里泡透,再经搓背师傅一番富有仪式感的劳作,这一身的尘垢与疲乏,才算是真正卸下了。
这时候便会想,这样的老澡堂,为何只在冬天开呢?或许,它本就是为抵御严寒而生的罢。它提供的,不单是身体的洁净,更是一处温暖的、可以暂时安放身心的避难所。人与天地严寒的对抗,在这里化作了一池沉默的、滚烫的慰藉。
只是,这样的地方,眼见着是越来越少了。城市一天天在长高正规配资平台app,变得光鲜亮丽,这些藏在褶皱里的旧时光,便显得愈发局促。听说,北二环龙王社区那边最后一家,去年冬天也关了。我躺在那里,看着屋顶那蛛网般的裂纹,听着那不知疲倦的、嗡嗡的排气声。这一池温水,这一方天地,将来,怕是只能到梦里去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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